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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俏雁俏】罗浮梦




上官鸿信曾经做过一个梦。

那时候他尚在羽国,前往封地的路上。那时正值腊月,天色渐晚,风雪欲来。进城是来不及了,恰好路遇一个小酒馆,便想着住上一晚。

他们一路舟车劳顿,甫一沾地,感觉整个人都有些虚浮不切实之感。霓裳那时还是个小姑娘,又生来性子跳脱,早已闷烦得不行。

酒馆的旁边有一株红梅,开得正好,曲虬的枝桠点缀着密匝匝的绯色小花,清幽幽的香气。霓裳就凑上去嗅了嗅,欢喜的不行,指着梅树问,哥哥,我能折一枝吗?

店里的小二虽不知他们的身份,也看出客人非富即贵,殷勤地迎上来,堆着笑道,这梅树本也不是自家栽的,公子小姐若喜欢,折几枝去权当消遣赏玩吧。

上官鸿信就对妹妹点点头,先进了酒馆。过了一会霓裳过来了,手里多了一枝梅花。

我要把它带到雁地去。

雁地有腊梅。

那不一样,霓裳说,那怎么会一样呢。

又过了一会,酒馆的门被推开了。

是一个年轻人,穿着一身白,腕上挽着一串琉璃佛珠,模样很是清俊周正。

那人进门看见他们——更准确来说是看见上官鸿信,一个称呼脱口而出。

雁王?

上官鸿信就皱了皱眉。端看他样子仿若与自己熟识,可他实在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。何况他刚被册封封地不久,按理说谁看见他第一反应也不该是喊封号才是。

几个侍卫都紧张地把手按上刀柄了。

其实上官鸿信哪里用得着他们来保护呢,充充门面罢了。

他看见来人的脸,额头上有奇妙的红色印记,也像开了朵梅花,不知怎么就觉得似曾相识。

他问,这位先生,我们认识吗?

对方的神色一下就变得很奇怪。

我想我认错人了。

这种说法大抵很难取信于人。上官鸿信笑说,相逢即是缘,先生若不弃嫌,不妨同桌一叙。

这可不是什么商量的语气,对方无奈应承。

上官鸿信要替他斟酒,却被拒绝了。

抱歉,我不会饮酒。

上官鸿信觉得太奇怪了。羽国地处北边,冬季格外漫长,男人们聚在一起围炉喝酒是常事,就连女人也会小酌几杯的。这世上还有不会喝酒的男人吗?那还是男人吗?

白衣人问他,这很奇怪吗?他喊来小二,让他上了一壶茶。

上官鸿信看他慢悠悠饮茶的样子,又觉得该是这样才对。

期间霓裳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他。她说,你看起来不太像羽国人呀。

在下来自中原。

霓裳是听过中原的,不过她年岁小,还不曾去过许多地方。她知道上官鸿信也不曾去过,他们这个年纪,总该是对书里描写的国度心存向往的。

中原的梅花开了吗?

开了,开得更早。

霓裳就笑了,真好。

几人又闲聊了几句,上官鸿信想起他还不曾问过对方的名讳。

他说,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吗?

上官鸿信惊讶,先生说这话就很趣味了,我该知道吗?

那么你会知道的。

——不远的将来。






睁开眼的时候,马车还在路上驶着。他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响声和马蹄声。

霓裳笑嘻嘻地对他说,哥哥,你睡得好沉啊。

是啊,做了个梦。

什么梦?

上官鸿信就笑笑,没说话。

这时候马车渐缓了。

殿下,天色暗了,我看这天气晚上多半要下雪,不如暂找个住处落脚吧。

上官鸿信说,嗯,辛苦了。

车最终停在了一家小酒馆的门口。

旁边长了一棵腊梅,花朵是淡黄色的,也有清疏的幽香。霓霞说,哥哥,我想折一枝。

这一切都好像是预定的轨迹。上官鸿信顿了顿,说,你折吧。

但过了一会她进了门,却两手空空。

上官鸿信问她,不是说喜欢吗?

霓裳笑着说,看它们开得好,反倒不忍心了。

你不折它,它难道就能长长久久了。

根在此地,长在此地,落在此地,若是因为我一时兴起,反要折了随我们山遥路远地远走他乡,也辜负了花开的美意了。

皇室里的公主,有哪个如她一般天真的。

上官鸿信想,真是个傻姑娘。他的嘴角却扬起来。

是啊,此去路太远了。人消得起,花消不起。

后来果然下起了雪,坐在酒馆里头都能听见风吹动窗柩的呼呼响声,大雪落在青瓦上反倒没什么声音。

霓裳很担心地问他,腊梅花会落吗?

不会,上官鸿信说,会开得更好。

酒馆里又来了人。

一身黑色的斗篷的行路人,门一开,冷风灌进来,上官鸿信看见他身后负着漫天冰雪。

然而只有短短一霎,他关了门,径自走向靠窗边的位置。

这位先生。

上官鸿信还是忍不住开口了。窗边寒凉,不如过来这边坐吧。

行路人解开斗篷,露出张秀气温润的脸来,一头浅绿的发宛如初春抽芽的新叶。他的眼神极淡,既不热切也不冷漠,很是疏离。

就像个普通的书生,开口也是轻声细语。

多谢。

后来他才知道,这个男人叫策天凤。






俏如来已经许久不曾做梦了。

他想着,摸约是年岁到了。孩童时期还有过天马行空的幻梦,随着年纪增长,梦也越来越少。偶尔做的梦,也全是对现实的惊惧。半夜惊醒,连枕头都是汗湿的。

他不太喜欢别人的赞许。因为别人跟他说“俏如来,你做的很好了”,往往意味着他做的还不够好,或者,有什么更无奈的人力不可逆转的局面。

雁王是他梦里的常客。阴魂不散的那种。

他们常常会站在山的顶峰,看见下面人与魔的交战——就像他曾和师尊站的那个位置。

猎猎的风吹拂他的衣袍和额前的发,他的师兄即使在梦里也不忘做出最引人注目的姿态。

俏如来,你知道吗。他说,你离悬崖太近了。

俏如来想,那又如何呢?

只需要一个人轻轻一推,你就会万劫不复。

俏如来于是问他,那个人是你吗。

说完就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。

不会是上官鸿信的,永远不可能是他。俏如来知道答案。

毕竟他从来不曾站在他的身后。

上官鸿信就冲他笑了一下,很虚浮的笑容,带着雁王式的惯常的轻慢。他面对着俏如来,退后一仰,就消失在他眼前。

俏如来慌忙凑上前去,眼里倒映的只有黑魆魆的深渊,永无止境的黑暗。上官鸿信不见了,什么也瞧不见了。

这是一道宿命的沟壑。

他的师尊在这里,雁王在这里。他想,或许并不需要谁来推我。

后来这样的梦也越来越少。雁王不来烦他了,他本来该开心的。

他的父亲说,精忠,你应该休息了。

俏如来说,我休息得很好,爹亲不用担心。

一夜无梦,不能更好了。

史艳文只能叹气。






俏如来很庆幸,上官鸿信是死在他面前的。

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,不是轻薄一纸的死讯。而是真真切切,在他怀里。

他说,师弟,我要死了。

和往常一样,非常轻描淡写的语气。

俏如来收紧了怀抱,好像这样就能挽住什么流逝的东西。他说,你不会死。上官鸿信听到他的心跳声,和有些急促的呼吸,突然就笑了。他向来是最喜欢看到俏如来因为他而情绪失控的模样。

他勾起嘴角,觉得自己还没输得一败涂地。

活着的人比将死的人更悲伤。上官鸿信一直觉得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。何况这样的结局,不是早就注定了的吗?死在俏如来的手里,说实话,他还挺开心的。

鲜血止不住地涌出来,俏如来用衣袖拂去,欲盖弥彰似的。上官鸿信看着他染红的白裳,和眉心瑰丽的剑印,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很久远之前的事来。

这个季节,梅花开了吧。

开了,俏如来说,你想看吗?我带你去。

上官鸿信说,我想看羽国的红梅。

红梅性喜温,在寒冷的北方,那是不成活的。羽国向来只生腊梅,哪来的红梅呢。

俏如来说好,我带你去看。

上官鸿信就心满意足了。他闭上眼,仿佛真的看到曾经的许多片段,断断续续地连续在一起,走马灯似的一闪而过,留也留不住。

他看见小酒馆里出现的年轻人,穿着一身晃眼的白,讨人喜欢的好模样。他含着笑问他,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吗?

于是他按着俏如来扣在他肩头的手。

我知道了,现在知道了。

俏如来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他现在也无法理解任何的言语。只觉得整个人都是冷的,怀里的人比他更冷。他只有抱着他,他们两人才都能活下去。

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。

他从没觉得自己是爱上官鸿信的,两个人之间的羁绊也不是唯有爱最深刻。那是一种更鲜血淋漓的依存。

天色将昏,雪未落。

俏如来想,再也没有雪落了。






那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酒馆。

酒馆旁栽着一棵梅树。枝干都不笔直,弯弯曲曲地长着,风骨另秀。梅花开得繁盛,绯红色的花瓣每片都小小的,凑出一朵花来。然后一朵朵红梅又成一枝,每枝都是冷峻幽艳。

这是什么地方?

俏如来回忆着,他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。

外面实在太冷了,天上一色的阴云,四周望去是连绵的山起起伏伏。他还是推开了门,进了那家小酒馆。

里面的人闻声抬头。

雁王?

但仔细一看,眼前的人却只有二十左右的年纪,虽然与上官鸿信的面容一般,但还是显得更为青涩。

这位先生,他开口,我们认识吗?

他叫我“先生”。

雁王居然客客气气地喊他“先生”。俏如来的脑子都有些不会思考了,一定是在做梦,他想。

我认错人了。

这是一个不大靠谱的借口。上官鸿信果然没这么轻易地放过他。

落座的时候,俏如来才注意到他的身边居然还有一名少女。明眸皓齿,一股子灵气颇为生动,眉眼与上官鸿信还有几分相似。

这是霓裳公主。不知怎么他就知道了。

桌上还摆着一枝红梅,刚折下的,有股极淡极浅的香气。

霓裳问他从哪里来。

俏如来说,中原。

小姑娘就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。

上官鸿信无奈地宽慰她说,以后带你去。

小姑娘俏皮地勾着兄长的小手指说那么约好了,笑得可甜。

俏如来望着桌上的梅花,不说话。

霓裳说,你怎么会一个人来羽国呢?

原来这里就是羽国。

俏如来说,我和人约好了,来羽国看梅花。

那你的同伴呢?

俏如来微微笑着,却不答。

他转头看向上官鸿信。公子觉得,这红梅好看吗?

上官鸿信说,我喜欢腊梅。

有何不同?

红梅比起腊梅来,太娇贵了。他说,一场雨雪也受不住,羽国不适合它。

正是因为在不适合的土地上,耐着风霜雨雪开出花来,才难能可贵呀。

上官鸿信就轻飘飘地看着他。看来先生是喜欢红梅了。

俏如来说,是啊。

他想他是喜欢的。

夜渐渐深了。

这小酒馆只是个落脚地,没什么多余的房间。掌柜勉强空出的一间,上官鸿信让霓裳去睡了。小姑娘走前还揉着眼睛说不困,没过一刻钟侍女就过来说已经睡熟了。

更深夜寒的,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。烛火曳曳,看什么都像隔了层纱。

上官鸿信问他,先生真的不饮酒吗?羽国的酒和中原的酒不同。

是不同,更烈了。

俏如来抿了一口,一股滚烫的辣味顺着喉咙下去了,他咳了几声,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他喝酒格外容易上脸,俏如来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是红了。

上官鸿信看见他这模样,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,可能是感觉太过失礼,赶忙用衣袖掩着。

俏如来怔怔地把他望着。看他的眼角眉梢都牵着笑意,烛火在他金色的眼瞳里一掠而过,像是夕阳的余辉落在水面,显得波光粼粼,十分温柔。这是他不曾见过的上官鸿信。

俏如来突然觉得自己头晕目眩。

他未学会喝酒,已然学会醉了。






雪山银燕找到他的大哥时,他正靠着新绽的梅花沉沉睡着。

花是他亲手栽的。一株在中原,一株在羽国。中原的这株早两年就会开花了,密密的花朵堆砌在一起,非常妍丽。羽国的那株今年也已经长得很好了,前几天俏如来去看的时候,也冒出了零星的花骨朵,缀在枝头。

俏如来私心是想将雁王留在中原的,可他最后还是把人送回了羽国。说到底,那里才是承载了他所有喜乐悲欢的地方。

落叶有归处,人也应当有归处。

离他不远处还有座衣冠冢。

俏如来很少听他提起这个妹妹,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,想来也是个聪慧可爱的小姑娘。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会不会喜欢他种下的梅花。

银燕看见他大哥的嘴角边有笑。不知道为什么,并不想把他喊醒。

他在旁边守了一会儿,俏如来就醒了。睁开眼就看见绯红色的花朵,几乎以为还在梦里。

他一转头看见了银燕,就问他怎么过来了。

银燕说,今天是上元节,大家都在等你。叔父,无心,他们都来了。

俏如来说,那快走吧。

回去的路上,银燕问他,大哥,你一直在笑,是做了什么好梦吗?

他在笑吗。俏如来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,果然是扬起的。他只感觉自己的心情很好,可是为什么这么好呢?

他想不起了。

是啊,一个好梦。他笑着说,我不记得了。





–完–




唐人柳宗元《龙城录》载:隋人赵师雄游广东罗浮山,傍晚在林中小酒店旁遇一美人,遂到店中饮酒交谈。赵师雄喝醉睡着了,在东方发白时醒来,发现睡在一梅花树下。后用“罗浮梦”比喻好景不常,人生如梦。

题来自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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